一路往北走,出了兩道門,到了一處宅院,只見上頭刻着兩個大字「長宜」。
從外頭看,這宅子很是肅整,可一進了院,迎面見的卻是幾個丫鬟僕婦正往外搬東西。
為首的一個婆子過來行了個禮。
「奴婢奉夫人的命過來幫着少夫人整理院落的,三公子沒了,這些個檀木鴛鴦屏風、八寶和合如意錦帳……少夫人也用不上了。」她訕訕一笑,「奴婢先拿回去,省得少夫人日日見了傷心。」
雪瑩擰眉道:「旁的也罷了,怎得這些杯盤碟碗也要搬走?」
婆子瞥了她一眼,似是並不跟個小丫頭計較,「描金繪彩的杯碟,少夫人自然也是用不着的。」
她指揮着手底下的人腳底下穩當些,略略施了一禮,又道:「西廂房已然收拾停當了,少夫人歇着去吧。」
雪瑩氣的瞪圓了眼睛,從陶府跟來的鄭嬤嬤趕緊拉了她一把,提醒她別當著侯府的人口不擇言。
她不情不願地收了聲,等那婆子走遠了些,才小聲說:「她們也太欺負人了!哪有讓正頭夫人住廂房的。」
玉珠對着雪瑩搖了搖頭,臉色淡然,似是並不在意,帶着她們進了西廂房。
屋裡收拾的倒也乾淨清雅,只是相比侯府各處繁華巍峨,這地方顯得有些簡素。
「姑娘,我瞧着這府里的人對咱們都淡淡的,方才在夫人那裡,也沒同您多說幾句話。」
雪瑩一邊把行囊衣物一樣樣放進櫃里,一邊同她說。
玉珠在邊上拆包袱,這些日子她心裏五味雜陳,卻也只能時時寬慰自己。
「府上剛沒了三公子,免不得傷心,哪有心思跟我閑話家常。又何況我是來守寡的,不是來做座上賓的。」
雪瑩忍不住嘆了口氣,話雖如此,剛進府便如此冷淡,往後怕是更難了。
夫人指派的小丫鬟送了晚膳來,一碗粟米羹,一道五香素燒茄子,一道香煎嫩筍,一道白酥乾果炒鮮菇,兩品小點心。
元府的飯菜精緻可口,奈何玉珠心中懸着心事,用了半碗米羹,吃了兩口素菜,便再也吃不下了。
「姑娘再吃些吧,往後日子還長。」
雪瑩溫聲勸着,又給她添了一筷子鮮菇。
玉珠雖不忍拂了她的好意,卻也只能搖了搖頭,方才用的那幾口已經是勉強吃了。
「讓她們收了吧,你且陪我去給他上炷香吧。」
領路的丫鬟是元二夫人撥來伺候的,名叫巧雲,問什麼答什麼,旁的一概不多話,看上去是個老實的。
「你可知侯爺的住處,我初來乍到該去拜見。」
「少夫人莫怪,侯爺傷心過度,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好幾天了,任誰都肯不見的。」
「哦,那婆母素日里都什麼時辰起,我想着明日去給她請安。」
「這些日子二夫人每每不能成眠,不好講白日里何時醒,少夫人可晚些去。」
靈堂上靜悄悄的,只門口幾個僕人守着。
瑩白的蠟燭正往下出淚,燭火隨着夜間的一點細風搖曳,照的棺材顯得越發黑了。
玉珠點了香,跪在蒲團上定睛看着那具棺材,心裏不覺得害怕。
船難不少人葬身江河,江水洶湧,屍體難以打撈,便是撈上來一路運送也路途遙遠,現下裡頭只裝了一套衣冠。
她看着元永舒的衣冠靈柩,又想起往日在陶家,幾個姐妹和三姐姐私下裡調笑瞎猜。
這元公子是個什麼脾氣的人,生得什麼模樣,平日里都讀些什麼書,愛吃咸還是愛吃甜的,是活潑愛動還是斯文端正。
如今這些都不得而知了。
「少夫人上了香,先回去歇着吧,晚間已經安排了人守着。」
玉珠原是想守一夜,府上管事的這樣說,她也不好再說什麼,她身份尷尬,只求在府中少惹是非,省得惹人厭棄。
起了身剛走到門口,迎面來了幾位祭拜的人。
其中一位是晌午玉珠在正廳見到的三爺元叔訓,另一位瞧着和三爺有些像,更年長些,雖面目相似,神態氣度卻很是不同。
三爺看着精明能幹,這位瞧着卻是滿身讀書人的酸氣,身板也不若三爺直溜,甚至隱約顯得有些窩囊。仔細看去,走路一深一淺,左腳似乎有些跛。
他手裡牽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,很是玉雪可愛。
「三叔。」玉珠上前福了一福。
元三爺指着身側人介紹,「這位是我家長兄,你叫大伯。小娃娃乃是兄長家的小孫子慶哥兒。」
玉珠忙再行禮,「侄媳見過大伯。」
元家大爺元伯謙淡淡「嗯」了一聲,算是應了。
身邊的小奶娃倒是個活潑的,仰着白嫩的小臉,巴巴地瞧着玉珠,奶聲奶氣地說:「這個眼生的姐姐真好看,姐姐抱我。」
說著便掙脫爺爺的手,蹭到了玉珠身前,抱住了她的大腿。
玉珠臉色微紅有些不知所措,見這孩子實在可愛,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嫩生生的小臉蛋。
元大爺把孫子拎回來,訓道:「不許無禮,你該叫三嬸。」
慶慶仰着燦爛的笑臉,呲出一口白生生的奶牙,「三嬸嬸好看,三嬸嬸住哪個院子呀,三嬸嬸你吃糖嗎?」
元三爺撲哧一樂,抱着那小子,對玉珠說:「你且去忙吧,往後一家子慢慢就認識了。」
玉珠行了個禮,慢慢退了出去。
待等她一走,元叔訓掐了一把慶慶的小臉,笑道:「你這小子,真是有乃爺之遺風。」
元伯謙不悅的白了兄弟一眼,元叔訓渾不在意。
「女要俏,一身孝,花朵兒一般的年紀,一身素服,自是有一派渾然天成的風流。咱們慶哥兒說得對,是好看。就是這命不大好,可惜嘍……」
夜已經有些濃了,路上很靜,只有幾人沙沙的走路聲。
忽地,旁邊的假山上閃過一個黑影,似乎是從某個犄角旮旯躥了出去。
「誰!誰在那邊!」
玉珠探身望去,拿過雪瑩手上的燈籠往假山處照了照。
兩個丫鬟也跟着去瞧,燭火的光照過去,山還是光禿禿的假山,並不見有什麼人。
「沒人啊。」
玉珠有些疑惑,剛才明明看見有個影子,只道:「大約是我看錯了吧。」
「沒準是夜貓子,時辰不早了,奴婢陪少夫人早些回去吧。」巧雲在後面催促,三人便加快腳步回了長宜軒。
元家公子的後事,有條不紊地辦了起來。
時有故親舊友過來弔唁,玉珠作為家眷跟着行禮。
那些人總是饒有興緻地打量她,背地裡也免不得議論。
時日一長,他們見玉珠從不還嘴,瞧着是個軟弱可欺的,連下人都不怎麼恭敬了。
明日元三公子的靈柩就要下葬,玉珠在靈堂跪了半日,午間在靈堂邊上的耳房用午膳。
晨起下了一場雨,到現在還沒停,剛暖了兩日的天,又冷了下來。
耳房裡沒添炭盆,一下雨地面上透着一層寒氣,涼的讓人呆不住。
玉珠打了個哆嗦,端起旁邊的茶盞想喝口熱茶暖暖身子,未曾想,那茶也是半冷的。莫說暖身子,喝完怕只能從嘴裏不斷地冒涼氣。
「平素夫人們若是來,燒熱的銀絲炭盆,暖身的薑糖紅棗茶,都是齊備的,怎得今日什麼都沒有?」雪瑩察覺到了茶冷,擰着眉頭問旁邊的丫鬟秋蓮。
秋蓮渾不在意地嬉皮笑臉道:「夫人們是夫人們,少夫人是少夫人,少夫人年輕身強體健,命格又硬,不用那麼暖和。」
雪瑩正欲同她爭論,秋菊端了午膳進來,往桌子上一放,雪瑩便更氣了。
「這是什麼?白菜豆腐也是該端給少夫人吃的菜嗎!」
「今日前廳宴請款待賓客,廚子都在前頭忙活,少夫人又何必在這時候挑剔。」
「這幾日府上哪天不宴客!偏今日做不出少夫人的飯來?」
秋菊哼了一聲,「廚房上來的飯菜就是這個,愛吃不吃!」
「你……」
玉珠拽了拽雪瑩的衣袖,不欲她生事,「算了,左右我也沒什麼胃口。」
她認命的端起沒有熱氣飯碗,想隨便墊上兩口再去前頭守着。
大約是她的反應太過平淡,讓人覺得沒意思,秋蓮翻了個白眼,竟把心中的不忿宣之於口。
「裝什麼裝,瞧着二夫人吃不下睡不着,便也做出這般模樣來,不知道的還以為同我家公子有多深的情意似的。」
「明明是陶家硬塞進來的,還真把自己當明媒回來的正頭夫人呢。」秋菊跟着鄙夷道。
玉珠的確跟過世的元家公子沒什麼情意,她吃不好睡不好,是因為生活突如其來的巨變,心中鬱結,一時還沒完全開解,實在不是裝的。
來元府之前便知道,八成要受些冷嘲熱諷。可這幾日從上到下夾槍帶棒的針對,還是讓她忍不住難受。
玉珠強撐着不讓眼淚掉下來,心裏暗暗道:不能哭,若是在這哭一場,怕是又要被說矯情。
稍稍吃了些東西,便又去了靈堂,一直到夜幕擦黑,方才回去。
在元家三四日,從長宜軒到靈堂的路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,都走熟了,巧雲便不跟着了。
雪瑩在前頭打着燈籠,臉上滿是不忿,咬牙切齒道:「姑娘,今日秋蓮她們說的話也難聽了!」
玉珠心中難受,卻也只能淡淡說:「若是覺得難聽,就只當沒聽見。」
「奴婢是為您委屈!」
她是個烈火性子,當時便恨不得上去撕了那兩個嚼舌根的嘴。只是不想把事情鬧大,讓玉珠一進門就得罪了人,這才作罷。
「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,若旁人說上兩句便這樣火大,往後還活不活了?」
雪瑩無奈,只能心裏暗嘆老天不公,姑娘命苦。
「嘔!嘔!咳咳咳!」
走到半截忽聽得一陣聲響,雪瑩把燈籠往前打了打,便見不遠處,有個身影正趴在荷花池邊。
這幾日天還冷,池水更涼的厲害,這要是失足跌落池子里,可怎麼好?